与子书：华西医院第五日

桐儿，昨晚下了一夜的西医雨。那雨质感细腻，院第声音绵密，书华内涵深邃。西医它数次敲醒我的院第睡眠，每次醒来，书华朦胧中我总疑心那雨落在我的西医梦里。要不，院第这枕上哪来的书华沙沙之声？

早晨六点半醒来。睁开眼，西医确信自己没有住在医院杂乱逼仄的院第病房，而是书华住在小姨家里。

雨停啦。西医

拉开窗帘，院第黎明被夜雨洗得干干净净。一树绿枝水灵灵伸展在我的眼睛里，叶片上残留的水珠和树的翠色，在朝阳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推开窗户，从树丛里，光线里不断涌来成批成阵的新鲜空气，瞬间布满房间，并直朝我肺部灌。我的呼吸和树木的呼吸，以氧气为媒介，同气连枝。

桐儿，此时的你也应该起床了吧。是在慢腾腾地洗漱？还是在笨拙地做早餐？抑或是已经坐上前往学校的地铁？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我们虽然身处地球的两端，但我感觉我们的脉息一同搏动在这样的清晨。

昨天深夜，我听到你从图书馆返回宿舍途中与你妈妈的微信通话。你说你这几天感觉心里很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神不定，似有一种莫明的忧虑压在心里，询问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你或许不会相信，这其实就是与生俱来的遗传密码。当爸爸受难的时候，儿子的内心会泛起阵阵焦躁。这是截今为止人类还难以破解的重大科学命题。

此次华西之行，我和你妈妈行前就商量好，要把消息对你和爷爷奶奶都隐瞒住。对你隐瞒，基于你在外面艰苦求学，本身压力够大，因此不想让你分心。何况即便你分了心，天遥地远的，也于事无补。对你爷爷奶奶隐瞒，是不想让他们担心。

你爷爷今年七十八岁。他能吃能喝，能忍能让，每天都要喝两顿小酒，日子过得挺滋润。天气晴好时，他还要骑上摩托车搭着你奶奶在乡村道上游逛。

你奶奶七十三岁。她一向脾气火爆，做事干净利落。这个矮小精干的女人，简直具有当女皇的潜质，至今仍渴望主宰儿女们的大小事务，尽管早已大权旁落。或许正是这种强悍，支撑着她的身体必须健康健康。她遇到小病小痛，便自己去田边扯点草草药熬来喝了，准好。

爷爷奶奶这种能够看得到摸得到的小小生活，其实是儿孙辈的巨大福报。因此，不让他们心忧、神伤，也是我对双老幸福生活的最低祈愿。

事实上，在华西医院的每一天，尤其是在你放学的时段，在我进检查室前忐忑不安的时刻，我都好想好想得到你的一声问候，得到你命令似的叮嘱：爸爸，你必须勇敢哈，你必须把身体给我养好喽，你说过还要供养你的老儿读博士……

从内心来说，在爷爷奶奶那里，我也是儿子，我也渴望得到我爸爸妈妈的呵护牵挂，尤其是你奶奶神医的庇佑。昨天夜里，我梦里还听到你奶奶对我的高声斥责：哪个叫你跑到大医院去的？回到老家来，跟随老娘疗养几个月，天天烧香敬神吃草药，把心放开，保管你屁事没有。

可是，我既不能把忧虑传递给年轻的正在努力求学的你，也不能把担心留给已经年老的父母。在你那里，我是一个不能倒下的爸爸；在爷爷奶奶那里，我是一个倒下不得的儿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痛，唯有自己和泪咽下。

爸爸这个年龄，恰是不敢生病，也生不起病的年龄啊。

在我老家乡下，时代虽然进步了，国家的医改及医疗保险如新农合之类的政策也惠及到最底层的普通村民，但人们还是习惯于生病了吃草药找神仙，非到万不得已不上医院。因此，哪家有人生病住院，在老家注定是一件大事，邻里乡亲都会提上礼品去医院探望。这一现象，你说它是社会的痼疾也罢，说它是一种特殊的世俗文化也罢，它自有它存在下去的理由。

离开乡村以后，我对老家的绝大多数风俗都认同，唯有对农村的人情来往以及城市的世态凉薄颇为抵触。此次到华西，我悄悄的走，不带走一片云彩；我轻轻的住下，不告诉任何人我在何方。即使接到知己朋友的电话追踪，我无一例外装作乐呵呵的语气宣称：外地出差啦。

爸爸这个年龄，恰好是鲁迅先生认为应该扔掉四样东西的年龄，先生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扔掉四样东西：没意义的饭局，不爱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亲戚，虚情假意的朋友。

与鲁迅先生的决然相比，这四样本该扔掉的东西，我还做得很不够。比如对一些可有可无的饭局，明明可以不去，我却总是抹不开面子，拒绝得含含糊糊，倒像是自己欠了别人什么似的。当然，爸爸并不是一个孤僻而傲娇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我也结交了一些心心相印的朋友。朋友来了有好酒，我待朋友，依然热情似火。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我愿意留给家人、分给知己。

给朋友减少探望的麻烦和人情的繁累，同时给自己留出更多的安静……便是我此次悄然华西行的初衷。儿子，你能理解爸爸的隐瞒了吧？漫长的一周，有你妈妈不离不弃的陪护，便足够了。我疲累的心，在完全没有人情往来的几天里，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

早上八点，乘坐小姨的车从家里出发。我们必须赶在医生查房之前回到病房。

沿着交大路上二环，下营门口立交，再沿着西大街、东城根街，经天府广场，折向人民南路、浆洗街路、黉门街，最后到达华西坝。不到半小时时间，我穿越大半个蓉城和她的清晨。

一路上，脸盆大的太阳时隐时现。一会儿挂在天边，一会儿坠在高楼，一会儿在车前，一会儿在车后。那光芒灿烂而奔放，给这座千年古城披上浪漫而温情的薄衫。

车过天府广场。伟人屹立挥手的雕像、太平洋百货、人民商场、府南河、锦江宾馆、岷山饭店、中国平安大厦、省图书馆、四川大学这些承载了蓉城历史和文化的标志性建筑一一从车窗外闪过，又沐浴在温暖的朝阳里。

此时的蓉城，简约而大气，深沉而真实，典雅而现代，干净而整洁，淡妆浓抹总相宜，处处显示出她的生机与活力。比如府南河畔挥剑晨练的白衣老者，街道两边郁郁苍苍的行道树，走进路边招商银行大厦的职场美女，人行道上路人甲脸上的微笑……

你小姨稳稳地驾驶着车辆，娴熟地穿行在车海里。对于这座她扎根二十年的大城市，她远比我们更熟识。二十年前，你小姨卫校毕业在这个城市的一所医院当护士，工作两年后便毅然与相对安逸的体制道别，先后做过超市收银员，饭店服务员，开过火锅店，服装店，最后跻身平安公司，逐步成为这个都市的白领丽人。的确，我们家里没有一个闲人，大家都在努力。作为年轻人，你更没有理由懈怠。

桐儿，前次听你在电话里提到，你在你读书的那座城市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周末休息时，无人可拜访，便只有蒙头大睡。我觉得你这样处理孤独显然是不对的。一个人，一座城，应该建立起一种和谐共生的动态平衡关系。你如何走在城市，城市也将如何接纳你。

同样在陌生的大都市，为什么有的打工者，终其一生只能在城市屋檐下避雨；而有的打工者，却凭借自己的努力，在城市站稳脚跟，并分得一杯羹，成为城市的主人？这里面难道只有命运的因素吗？

其实，每个人的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上天真给了他命运不济，他还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去转运。虽然每个人改变命运的方式不同，但其间一定有全世界带共性的东西。我以为，积极阳光，乐观大度，勤奋努力，诚信朴实，善良坚韧等品质，一定会赢得朋友，拓展人脉，这也是自身改变命运的重要杠杆。

我们顺利到达医院。病房里又有了变化：五十四床那位售卖狗的病友已于今天早晨出院了，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与他道一声再会并祝他狗生意兴隆。自打我入住五十三床以后，这几天我们一直床挨床，晚上睡觉都能听到彼此的梦呓和心跳，但转眼间，曾经在物理空间上靠得如此之近的两个人，此生断然不会再相见了。这就是缘分啊。

新来的是一位老父亲和他的儿子。老父亲肺部长了肿瘤，儿子一路陪护着他过来治疗。他们的老家在盐源县，一个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山区县。老父亲沉默不语，他的儿子倒是落落大方，嘴巴很甜。令我感动的是他向医生谈起自己家世的那份不卑不亢。他说他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农民，主要从事谷物种植，近几年才兼种一些经济作物。老父亲治病的钱，是家里八方筹集到的。家里的亲朋好友包括老父亲本人都坚决反对上这么远这么好这么大的医院来手术治疗，是他执意背着搀着老父亲，一路辗转而来。他和老父亲都是第一次上省城，这个大都市对于他们而言，是巨大的陌生。

我躺在病床上，感觉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看床前床后都是带仪器，插管子，吃饭解便都需要靠亲人帮助的病友，便觉得自己这样的“病号”完全是在占用有限的公共资源。

医生终于来查房了。我有些激动地表达自己急于出院的情绪。医生语气平静，但却极有力量地对我说，你的肺部散在感染灶还在扩大，究竟是什么原因，就前几天陆续检查的结果来看，目前仍然无法判断。你不要以为不是肿瘤就不当回事，肿瘤还可手术切除，还有对症的药可治疗，没有查明白的病因，说不定比肿瘤还凶险。既来之则安之，静静地等待下周二从上海转回来的基因检测结果吧。这两天先继续消炎。你的免疫力偏低，但你体内的抗体又很神奇，比如前两天你胸腔的积液，按常理非得要打抗生素，要抽取液体不可，但神奇的是，那些积液居然自己消失了。

医生一连说了几次“神奇”，不由得连我自己都觉得神奇了。冥冥之中，或许是我母亲请的神医在暗中发挥作用吧。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了。我自小体弱，一岁时候的肺炎差点要了性命，三岁时双耳肿大差点失聪，七八岁爬上高树摘枇杷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十岁以上便跟随父母经历饥饿以及生产队春种秋收的劳作之苦，大难不死，筋骨反而渐渐强壮起来。你奶奶在我小时候就常说，我身边暗藏着无数搭救我的神仙。这个力量，也许今生我也无法解释，但我分明感觉它的无处不在。

其实，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啊。要说神奇，天下还有比亲情更神奇的力量吗？

（2017年4月27日夜，于华西医院住院部呼吸科53号病床）

（图片来自头条推荐图库）